第6章

孟时雨正在逛商场,奢侈品店的柜姐捧着几双价格昂贵的鞋子站在一

旁,等她挂了电话,笑道:“孟小姐,这些都是新款,每次上新都给您留着,

您看……”孟时雨面无表情地站起身,连带刚才选好的鞋子都没拿:“不用了。”直到她离开,几名柜姐一边收拾一边交头接耳:“这位孟小姐不是向来什

么都要买最好最贵的吗?怎么今天的新款一样也没买?破产了吧?”“你说,刚才那个电话是不是她老公打的啊,脸色都变了。”“不是吧,她还是单身呢……”孟时雨走出商场,只觉胸口一股气上不上下不下,堵得胸口闷疼。她原地

站了会儿,拨通林深的电话。“深深,晚上一起吃饭,我来接你。”电话里头风声阵阵:“我到桃泉写生了,后天才回去。”孟时雨脸上闪过失望,无奈道:“那行,回来给我打电话。”

桃泉是槐安周边的风景区,前些年因为漫山遍野的桃花被政府打造为盛世桃林,自然风景很是秀丽,是林深找灵感爱去的地方。

市内天气闷热,桃泉却因为临近陀江,又绿化遍地大树成荫,还能抓住春天的尾巴寻到一丝清凉。林深住在民宿,早早就起床背着画架去了陀江公园,隔着一片澄澈的江水,江对面就是桃林。这个时节桃花早就谢了,但桃叶却葳蕤,绿荫成浪,江风带着桃香吹过来,让人恍觉似二月天。

林深一直待到日暮,起风时,江面还映了半轮红日。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,霎时阴云密布,狂风骤起掀翻了画架,颜料画笔也被吹落一地。她手忙脚乱地去捡,画笔滚出几米远,被人俯身捡起。她还保持半蹲的姿势,抬头时恰恰与来人目光相对。

对视的瞬间,他眼底闪过笑意,出声招呼:“又是你。”他将画笔递到林深面前,又起身扶起倒塌的画架,见她还保持半蹲的姿势,笑着打量她几眼,“还不走?要下雨了。”

林深却注意到他拿在手里的那个小猪佩奇的气球。天边滚过一声惊雷,他在雷声中将画架背起来:“我帮你拿上去吧。”

林深抿了抿唇,起身离他远了几步,他好整以暇地打量她一会儿:“你这是什么眼神?我不是坏人,我们见过的,在连棠酒店门口和阿静。”他伸出手,“我叫顾倾淮。”

她当然记得他是谁,这张过分好看的面容总是容易令人感叹造物主的偏

心。可现在看到他,林深总会想到阿静惊惶无措的模样,还有孟时雨那句——

妊娠期出轨,正常。狂风呼啸,将她散在肩上的头发吹得张牙舞爪,她低头将头发别到耳后,没有去握那双手,只是低声道:“谢谢!我自己来。”声音被风吹碎,也不知他听清没有。顾倾淮瞥了一眼自己被冷落的手,无奈一笑收回来:“先上去吧。”他转身就走,步子迈得快而大,林深没办法,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。爬上台阶时,画架已经搁在地上。顾倾淮蹲在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面前,正将气球递给他:“拿稳了,下次不要再被风吹走了。”

小男孩旁边还站了个年轻妇女,看见林深朝这边张望,冲她礼貌微笑。林深收回目光,微微颔首算作招呼,背起画架准备离开,刚走没几步,男孩欢快的声音顺着风飘到她耳边。

“知道了!爸爸你真厉害,跑得比风还快。”

“当然,爸爸是超人嘛。”

林深脚步一顿,不可思议地回头,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。他们知不知

道,这个男人,远不止她一个女人,远不止,他一个孩子?她几乎有一瞬间忍不住想冲上去,将真相告知。雷声在头顶乍响,豆大的雨滴砸下来,那只正要迈出的脚又堪堪收回。幸福的一家三口在雨幕中渐行渐远,只有笑声盘旋。

这雨来得猛烈,陀江公园又临近江边,一时间打不到车。林深顶着大雨走在街边树荫下。没走多远,身边响起车鸣,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身边停下,车窗摇下,露出

顾倾淮笑吟吟的面容:“需要我帮忙吗?”当着自己妻儿的面还对别的女生如此殷切?习惯使然?那对母子就坐在后排,欢声笑语。林深甚至没有偏头,目光淡淡地望着前

方的雨幕,嗓音伴着雨水,听上去有几分冷冰冰的意味:“不用。”话音落,林深加快步子走了。大雨被风一吹钻进车内,湿了半边座椅。车内,顾倾淮望着女孩匆匆离去

的身影,无奈地笑了笑。

孟时雨参加完心理学术研讨会回来已是一周后。

一周前林深给她发了条要闭关画画的信息后就关了机,到现在电话都打不

通,助理发动车子询问:“先去林小姐那里吗?”孟时雨闭着眼皱眉,声音冷淡:“十点有病人预约,这种事还需要我提醒你?”助理低头看看手表,已经八点四十了,有些尴尬,小声回答:“知道了,抱歉!孟医生。”车子赶在十点之前开进苍榕山别墅,孟时雨推门而入时,顾倾淮已经坐在

沙发上,正翻今早的晨报。她笑了笑,脱下外套换上白大褂:“今天这么早?”“醒得早,没什么事就过来了。”顾倾淮的目光从对面那扇落地窗扫过,

“比以前安静了很多,换隔音玻璃了?”孟时雨有点惊叹他的观察力,点了点头,在门外挂上“治疗中,勿扰”的牌子后,便正式开始今天的疗程。

这次去北京参加研讨会,孟时雨专程就顾倾淮的情况请教了几位资深的心理学教授,得出了一系列新的疗法。有一名教授指出,治疗的根本在于找出患者失眠的根源,这也是孟时雨一直致力于解决的地方。

但对于过往,顾倾淮总是三言两语一笔带过,只是在一次酒会上和同行聊起,说他父母都是军方人士,他却不知为何未在军中供职,反而独身一人暂居槐安。孟时雨猜测,他应当同家人有过激烈矛盾,这可能也是造成他失眠的根本原因。

大摆钟有规律地轻声摇摆,嘀嗒声像水纹在房间缓缓荡开,在孟时雨的细声引导下,躺椅上的顾倾淮身子渐渐放松。窗帘半合,房间光线正好,映着他轮廓深邃的面孔,像行船时夜里忽明忽暗的神秘灯塔,引人一探究竟又始终难以抵达。

“这么多年孤身一人离家千里,父母不担心你吗?”

“不会。”

“大概多长时间回一趟家呢?”

“偶尔。”

孟时雨低头看了看手表,这个时间,按理说他已经进入深度催眠,意识会

完全跟随她的话,但他的声音并没有像被催眠者那样迷蒙,咬字仍然清晰。“上一次回家是什么时候?”“两年前。”

孟时雨握笔的手指轻微抖了一下:“家是很温暖的地方啊,你从小在那里

长大,是什么原因让你不愿意回去呢?”

对面躺椅上的顾倾淮顿了顿,好半天,突然开口:“我没有不愿意回去。”孟时雨一愣,他已经毫无预兆地睁开眼,一眨不眨盯着她,“孟医生,我说过不要对我进行催眠。”

那眼眸太深,像无尽的深海,看人时能将人溺毙,孟时雨心里一紧,故作镇定地笑了笑:“不是没有成功嘛!”

孟时雨收笔起身,低头整理桌上的文件:“顾先生,我见过那么多病人,可从来没有谁像你这样完全无法催眠,你是一个心志很坚定的人,这大概和你的家庭有关。”

顾倾淮以手枕头望着窗外,并没有接她的话:“看来你这次的北京之行并无成效。”

孟时雨背影一僵,回身时若无其事地笑笑:“珠穆朗玛峰若是那么容易攀登,也不会成为第一高峰了。”

同行将顾倾淮比作珠穆朗玛峰,不是没有道理,可她绝不会轻易认输。

顾倾淮笑了笑,起身穿好外套,电话适时响起,他接起来放在耳边。那头不知说了什么,他眉梢挑了一下,笑道:“这笔单子还挺有趣,接,当然接。”

挂了电话,孟时雨一脸无奈地看着顾倾淮:“还在接单?我该高兴你还在按照我的办法出租自己透支精力吗?尽管这个治疗方法现在看来似乎没有任何作用。”

“怎么会?”顾倾淮端起咖啡喝了一口,咂咂嘴,“起码很有趣,生活都变得多姿多彩了。”

孟时雨勉强配合笑了一声:“这次是什么单子?”

“一个恋爱配对活动,担心男生比例少于女生,请我当托儿。”他放下咖啡杯耸肩笑笑,“走了。”

刚走到门口,孟时雨出声叫住他:“顾先生。”顾倾淮回过身来,她胸膛微微起伏,“恕我直言,你既不愿意配合治疗,又何必每周按时来看医生?”

无论是抗拒催眠还是对过去只字不提,他似乎根本就不在乎治疗结果,唯一配合的是按照她的建议出租自己,体验不同的身份以改善生活环境达到治疗效果。

可坚持做这件事的原因,不是方案有效,而是这件事他觉得有趣。而自己这半年来,为了他的失眠症付出了多少精力心血,在他看来都是多此一举罢了。